《台州日报》记者吴世渊
一
考古工作者郑嘉励最近出了新书,书名为《考古者说》,封面一侧有两行并列小字:“我这考古工作吧,上班就等于上坟。”
郑嘉励,玉环楚门人,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所长,从事田野考古二十多年,主要研究方向是宋元墓葬、唐宋城市遗址和浙江瓷窑址。
他主业考古,关于考古报告、论文的写作,自然不在话下。但他在田野考古过程中的所见所闻,以及生发出对历史、对人生的体悟,无法装进学术著述中,却又不吐不快。于是,闲暇时,他兼顾杂文写作。《考古者说》就是本杂文集子,以“考古”作外衣,“文艺”才是内核。
此书共分四编,分别为“寻墓”“石语”“读城”“格物”,对杂文题材作了大体归类。
“寻墓”写古代墓葬,是作者较有心得的部分。按他的理解,古墓葬是个极有思想张力的意象,它“连接着生与死,存在与虚无,过去、现在与未来”,是一部真正大书。
“石语”围绕古代摩崖碑刻,尤其是宋元墓志写作。访墓志、录碑文,属作者的工作内容,看得多了,也从中窥探出石文背后的世情百态。
“读城”内容显得学术许多,作者以嘉兴、金华子城遗址考古为案例,表述了他的城市考古方法论:既要关注城市的平面格局,也要关注每一个点位上纵深的历史沿革。
“格物”一编最为文艺,有考古行旅中的抒怀,有借古物为题材的闲适小品,还写到作者家乡玉环的老屋、盐田、碉楼、杨府庙。
在书中,郑嘉励的笔触时而诙谐,“我爷爷说,糟蹋字纸是种罪过,拿字纸擦屁股尤甚,轻者痴傻愚钝,重者五雷轰顶。上学读书,竟有生命危险,以至我有时又认为,追求真理可能是一项悲壮的事业”;时而深情,“我时常感慨于汉语的伟大,竟有‘敬畏’一词,道尽人心的曲折和微妙”;时而刻薄,“城隍庙唱着道德的高调,却又弥漫着暴戾、肃杀的气氛。今日网络上的一些人,以道德的名义对别人口诛笔伐,正是城隍庙的味道”;但字里行间,他始终保持着克制,“当年,他们的祖坟来不及迁走,全部沉没于水底。如今,他们泛舟湖上,在船上焚香叩头,向湖面洒一些花瓣,遥祭长眠于水底的祖先”。
做以上摘录,是受篇幅所限的无奈之举,这些文字段落,需要放置在文章的具体语境中,才会闪闪发光。笔触是为思想服务的,作者的第一目的并不在于“科普”,而是通过百味杂陈的文字,建立起考古与日常生活的联结。那些遥远的、古人的东西,实则与我们息息相关,并能引起大家的共鸣——这也是此书最吸引人的地方。
二
1995年,郑嘉励毕业于厦门大学考古专业,随即进入浙江省文物考古研究所。
起初,他做史前考古,发掘良渚墓地、河姆渡遗址。所谓“古不考三代以下”(三代,即夏、商、周),这是考古专业毕业生的自然选择。
1998年前后,他意识到自己的兴趣在历史时期,遂从事瓷窑址考古,浙江的越窑、龙泉窑天下闻名,除了做这个,也无其他选项。
到了2005年,他又觉得像瓷窑址考古这样太过专业的领域,并不符合他的天性,便改换跑道,开始关注浙江宋代墓葬和城市,兼及更广阔的田野调查,每到一地,寻古墓、探矿洞、看老房子、访墓志碑刻、查阅方志族谱等。
关于“为何从发掘瓷窑转为发掘古墓”,郑嘉励在《考古者说》的代后记《考古人的自白》中,有另一套说辞:此前发掘瓷窑,只因避讳坟墓与死亡;后来觉得逃避不是办法,怕什么就来什么,索性专门发掘古墓。
他用了五六年时间,调查、发掘浙江的宋墓,各色人等、三教九流均在范围内。他慢慢发现,古墓是一面镜子,映照着古人思想观念的变迁;同时,古墓又是认识历史、体验人生的绝佳素材,它可以帮助我们认清自己。
郑嘉励的职业生涯中,发掘过一些历史名人的墓,如绍兴宋六陵、南宋大儒吕祖谦墓、南宋权相史嵩之墓等,也协助警方追讨回惨遭盗掘的南宋徐谓礼文书——这是目前国内出土最完整的宋代纸质文书,当之无愧的国宝。
2016年5月,黄岩区屿头乡出土了南宋文官赵伯澐的古墓。郑嘉励临时受命,从杭州赶到台州主持发掘工作。发掘过程中,他坚持用电钻对棺木钻孔,释放积水,这才保住了棺内的丝绸文物。赵墓出土是当年的大新闻,记者前去采访,黄岩文化部门与当地的乡民都对郑嘉励赞不绝口,称他“保护了黄岩的宝贝”。
这几年,郑嘉励的工作重心转向浙江城市考古。在《浙江城市考古漫谈》里,他用一句话概括了浙江两千多年来的城市发展史,即:“一部‘千年老大’绍兴不断边缘化,隋唐以前的‘山中小县’,也就是后来的杭州,逐渐取而代之成为‘浙江首府’的历史。”
宋以前,城市形态缺乏史料记载,只能依靠考古发掘。浙江的不少城市,世世代代都在同一片土地上建设、发展,古代城市埋在今天城市的地底下,发掘工作困难重重。但有一例外,台州的“章安故城”在旷野上,适宜开展考古,倘若加以全面勘探,有可能厘清六朝郡城的具体布局和形态。作者也在书中大声疾呼:“章安故城的重大意义,再怎么形容也不过分,这无论对于台州,抑或对于浙江,绝对是罕见的、宝贵的历史文化遗产,敬请当地加强遗址保护!”
三
郑嘉励刚参加工作时,就写点小杂文,给《杭州日报》副刊投稿。后来,他认为要把主要精力放在业务上,长年奔波于田野,就疏离了杂文写作。
重新捡起写作是在2009年,受《杭州日报》副刊部之邀,郑嘉励在报纸上开设“考古人茶座”专栏,将考古、读书、历史、个人情感,煮成一锅文字,端给读者品尝。相比“小郑”时期的仰赖书本,“老郑”写作直接取材于田野生活经验。这些生活经验是唯一的,保证了他笔下的文字也是“唯一”的。
老郑很少在文章里传播“硬知识”——通篇描述良渚人的食物构成、石器种类、建筑结构的文章,只有专业人士才有兴趣,对普通人而言,了解这些有什么意义呢?不妨把硬知识转化一下,写“良渚人如何与自然相处,如何在有限的范围内尽可能地改造自然”,这样一来,能予以读者趣味的共鸣、思想的启迪——老郑就是这么做的。
当然,转化的先决条件是,写作者本就是个专家,有足够的知识储备,并融会贯通。郑嘉励很推崇傅雷的讲法:“感性认识固然是初步印象,是大概的认识;理性认识是深入一步,了解到本质。但是艺术的领会,还不能以此为限。必须再深入进去,把理性所认识的,用心灵去体会。”
写文章光有感性认识,会流于廉价的抒情;光有理性认识,会过于刻板;从感性,到理性,再到感性,才能写出好文章。“鲁迅在写《狂人日记》之前,一定是个心理学家,看透了封建旧知识分子的心理;同理,曹雪芹完全可以写一本清朝前期的社会学著作,但他更进了一步,终于写出了《红楼梦》。”郑嘉励说。
“考古人茶座”专栏很受杭州人民欢迎,老郑的文字也被《读库》的主编“老六”(张立宪)欣赏,他的《墓志》一文编入了《读库1602》。“我这考古工作吧,上班就等于上坟”一句在网上走红,成为段子,“老六”充当了背后推手的角色。意外成为“网红”,让郑嘉励的读者从杭州扩大到了全国。他也先后出版了《考古的另一面》(2016)、《考古四记——田野中的历史人生》(2018)两本杂文集。
《考古的另一面》是本畅销书,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几次加印,到2018年底,出版社要再加印3000册,问作者是否有需要修改的地方。郑嘉励说,不用再加印了,干脆全面修订一遍,出个修订本。“《考古的另一面》太碎,文本碎,概念也碎,里头有一些游离于‘考古’之外的文字,因此我不是很满意。”于是,郑嘉励保留了书中较满意的文章,把原来五分之三的文章删去了,填补上更多的新文章,如此增删,让书本与考古的关系更紧密,“干货”也更多。
出版社认为,作者的修订幅度太大,不适宜作为《考古的另一面》的修订本,便另起炉灶,出了这本新书《考古者说》。该书一共17万字,是一本纯文本的书,里面没有一张插图,用作者的话来说,只有对文字极为自信的人,才敢做这样的书。
“《考古者说》我很满意,我在书中尽力做到了知识、趣味与思想的平衡,科学与人文的平衡,学术与生活的平衡。”郑嘉励说,“我想通过写作证明,考古是人民的事业——文物承载着历史文化,是我们生活的家乡或城市的灵魂,凝结着无数代人的创造和情感,保护文物就是保护我们自身的生活环境。”
(本文原载于《台州日报》2020年5月14日第5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