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8月17日晚,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李宇晴研究员厦大历史系之邀,通过腾讯会议室做了题为《神话与仪式:泰国神话在日常节日仪式中的体现》的学术讲座。讲座由厦门大学历史系陈博翼老师主持,系厦门大学历史系主办“多元文明共生的亚洲”青年学者系列讲座第八场。
李宇晴,清华大学国际与地区研究院助理研究员。北京大学泰国语言文学专业学士、硕士,清华大学人类学专业博士,美国哈佛大学人类学系访问学者、泰国朱拉隆功大学文学院访问学者。研究地区泰国及东南亚,研究兴趣包括文化政体与现代性、历史人类学、身体理论与性别研究等。已在CSSCI、SSCI收录期刊上发表论文数篇,包括《泰国佛教介入政治冲突的表现形式及其原因探析》、Lost in Narratives of Identity: The Predicament of Surrogates in Thailand等。
李宇晴老师认为,泰国信仰体系的形成与本土神话渊源甚深。由于多元信仰的影响,泰国神话故事的流变往往展现了当地信仰与外来佛教信仰并接糅合的复杂过程。因此在本场讲座中,李老师试图从泰国神话故事入手,结合2018-2019年在泰国田野时所经历的当地人的信仰仪式活动,来谈当地人的信仰与价值观。
一、神话的定义及傣、泰族的神话体系
李老师首先介绍了这项研究的学术史脉络。第一是民间文学的视角。在众多神话研究流派中,民间文学的神话研究尤其深入,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完整的学科概念框架和研究范式。民间文学对神话的定义,非常注重文本类型和文体。例如威廉·巴斯科姆就根据浩如烟海的民俗材料,总结出来一套对口头传承形式的定义。在他的定义下,神话、传说、民间故事这三种文本类型得到了有效区分。比如神话,威廉·巴斯科姆认为其形态神圣,存在于遥远的过去,存在于异世界(不同于我们现在所在的世界),人物角色为非人类。为了与民间文学领域的神话概念相区隔,李老师首先明确了其在研究中所采取的神话定义:凡是具有神圣性特征叙事,都可以被称作神话。
第二是人类学的视角。自人类学诞生以来,神话、巫术和宗教一直是人类学家最热衷研究的议题之一。人类学家认为,只有将神话放在文化语境中加以考察,才能更好地理解它们。从书斋人类学家如弗雷泽,再到田野人类学家博厄断、马林诺夫斯基、列维-斯特劳斯等,神话研究的理论重点不断发生着转变。
首先是詹姆斯·乔治·弗雷泽(James George Frazer)。弗氏代表作《金枝》不仅搜集、分析了世界各地海量的神话资料,而且尝试通过对不同文化中的相同神话情节来对神话进行类型划分,进而试图以此建构一种神话原型理论。法兰兹·博厄斯(Franz Boas)认为,神话自身就构成一种自传体的民族志。他利用神话来推断亲属关系、房屋类型、狩猎技术等民族志的细节。作为人类学神话研究中功能学派先驱,马林诺夫斯基(Malinowski)把神话看成是信仰的社会宪章。他主要通过神话来研究社会功能,主要从功能角度来看待神话。他认为,神话不是科学或历史的分支,它本身具有独特的功能。至于结构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 Levi-Strauss)则试图揭示神话背后潜在的人类思维的普遍范式。他从数量庞大且杂乱无章的文献中探寻人类思维的深层逻辑,进而提炼出经典的二元思维范式,由此开创了新的人类学神话研究范式。
马歇尔·萨林斯(Marshall Sahlins)通过解释1779年库克船长被土著人谋杀于夏威夷群岛的原因,展现了人类学神话研究理论的新贡献。1778年12月,英国人库克船长开始进行环绕夏威夷群岛的航行。他最后抛锚的地方是当地土著神——罗诺神开始和结束游行的地方。库克船长一上岸,就被当地人作为罗诺神化身簇拥进入神庙。而库克船长也顺从了夏威夷头人的安排,不自觉地充当了一回他们的罗诺神。1779年2月份,库克准备准备离开时,答应当地土著明年会回来。但这次航行途中船的桅杆不幸被海浪折断,因此不得不返回当地港口维修。这一偶然事件成为夏威夷土著与英国探险队关系恶化的导火索。在夏威夷群岛的土著看来,库克船长降临夏威夷岛必须遵循一年一次的周期。他刚刚来过一次,已经从世俗统治者手里获得了土地,应该明年再来。但他却不守信地短期内再次降临,被夏威夷人视为是对当地统治者的挑战,双方矛盾迅速升级,库克船长也因此被杀。
萨林斯认为,库克船长被杀,既是神话的现实,也是历史的隐喻。他指出夏威夷土著神话在这一事件中起着关键作用。库克船长第一次来夏威夷群岛时被当做罗诺神的化身,是当地人把外来事物并接到本土事物之中表现。而第二次库克船长被杀害也同样如此。这都是他们本土文化的仪式性后果。之后,在这些类似个案中,萨林斯陆续发现了很多文化并接现象。
二、泰国神话在日常节日仪式中的体现
在回顾了民间文学和人类学的神话研究脉络后,李老师把视线聚焦到泰国神话故事。李老师指出,神话在泰国民俗学界并没有统一认可的译名,不同学者有不同的翻译。这一方面反映出泰国学者对神话研究的重视,另一方面也表明在泰国民俗学界也很难对神话做一个确切、统一的定义。接着,李老师把泰国神话分成创世神话、文化起源神话和宗教神话,对其神话体系进行了细致梳理。
按照日本学者大林太良的神话分类,创世神话可以分为创造型、进化型两种。泰国流传的创世神话,基本是创造型。再细分的话,泰国创世神话是由至高神在附属神的辅助下创造神话这一亚型。这个至高神就是在泰国北部和东部广泛流传的“恬”神。有泰国学者指出,“恬”神可能是中国的“天”神。而辅助“恬”神的则是公公、婆婆。但“恬”神没有造像,它在当地仪式中并不出现。
在泰国神话中,堪咖王(青蛙王)和“恬”神的冲撞非常值得关注。李老师指出,泰国社会是典型的农业社会。即使到今天,农业依然是泰国经济的重要支柱。在泰国,有三千五百万农村人口,约占泰国总人口的57%。因此今天泰国乡村地区也保留了大量与农耕相关的仪式活动,如祈雨仪式,请神仪式等。
有的地区的祈雨仪式直接来源于堪咖王神话。古代泰国人相信,天之所以会降雨,是因为纳迦龙在天上戏水。至于何时降雨则要听从最高神——“恬”神的指挥。堪咖王其实是一个大青蛙,这反映出当地的青蛙崇拜。在一些故事文本中,青蛙被描绘成得道高僧,它在祈雨方面的作用高过至高神——“恬”神。这说明“恬”神地位的下降。李老师认为,这在很大程度上是佛教影响的结果。自从泰国开始接受佛教信仰,原有的一些信仰就被消灭或吸纳到泰国佛教神话体系当中。它们在佛教文献中被描述成,被佛祖打败、点化、收服的形象。接下来我们还会看到许多这种二者之间产生文化并接现象的例子。
除了文化起源神话,宗教神话对泰国民间文学的影响不仅显而易见,而且全面广泛。比如婆罗门教三大主神——梵天、湿婆、毗湿奴的神话,通过婆罗门教宗教典籍,特别是《往世书》《罗摩衍那》《摩诃婆罗多》,一道传入泰国后,成为泰国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接着,李老师主要介绍来自婆罗门教的图腾故事。在印度神话中,大鹏金翅鸟是毗湿奴的坐骑,后来佛教也把它收入神话谱系中,成为了佛教的护法天神,即天龙八部之一的迦楼罗。关于大鹏金翅鸟有很多精彩故事。最值得注意的是折射出泰国与老挝之争的大鹏金翅鸟和纳迦龙的故事。因为大鹏金翅鸟被认为是泰国的象征,而纳迦龙往往被看作地处湄公河中游的老挝的图腾。两者的故事隐喻着,泰、老两国在吞武里王朝、却可里王朝期间不断征伐。
具体到泰国神话在日常节日仪式中的体现,李老师主要从三个方面进行讲述:
1、出家仪式和“纳迦"
出家仪式包含两个过程,一个是游纳迦,另一个是剃度纳迦。这里的纳迦是指即将出家的男子。为什么把即将出家的男子成为纳迦?这是因为信奉小乘佛教的人,一生当中必须出家一次,出家时间长短不限,自主决定。李老师在田野期间采访过几位短期出家的小伙子。他们出家的目的都很一致,就是为父母做功德,报答父母,表达孝心。
2018年入夏节,李老师专门对她的邻居——一位年轻小伙子的纳迦仪式进行了田野调查。在仪式期间,主人家不仅堆满了客人们送的各类仪式用品,如僧袍、香烛等,而且家里所有亲朋好友都盛装出席。亲朋好友载歌载舞,簇拥着纳迦和他们的父母进入寺庙。进入寺庙后,众僧侣会给他们诵经。诵经结束后,纳迦开始剃度。这时候父母会去吃饭。等他们再见面的时候,他们的关系就从家人变成了僧俗,称谓也随之改变。但这里需要说明的是,当下泰国并不是每个即将成年的男子都会出家。李老师的另一个邻居有两个哥哥,而且都已经分别出过一次家,他说他父母已经能够上两次天堂了,他没必要再出家了。至于在外打工的男子也可能不参加这一仪式活动。另外泰国社会还有一些比丘尼想要出家,但当地还没一个相对应的制度。
那为什么要把即将成年出家的男子称为纳迦?李老师指出,纳迦在泰国随处可见。以前纳迦是本土神话的重要角色,现在是佛寺壁画、造像的重要组成部分。泰国学者素集·翁贴指出,纳迦的词根来自印欧语系,意为赤裸。据传两千多年前,古印度婆罗门来东南亚进行商贸活动时,发现当地土著的没有信仰。按照古印度教的说法,所有不信仰印度教的人都被称为纳迦。李老师指出,实际上他们并不是没有信仰,而是他们仍然信奉本土鬼神信仰和万物有灵相关信仰。这其实反映了一个佛与鬼冲突的历史过程。这个冲突展现在神话传说当中。泰国的佛教文献曾提到,当佛祖游历泰国东北部时,见到一些有神力的纳迦统治当地,但纳迦不愿向佛祖臣服,最后佛祖施展神通,收服了他们。因此之后有人把即将成年出家的男子称为纳迦。不过一些泰国学者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纯属佛教传入泰国之后的杜撰。李老师则认为,这是外来佛教与当地信仰妥协,与当地文化并接的结果。
2、献僧衣仪式和"鳄鱼旗"
接下来再看出夏节的敬献僧衣仪式。这时候僧人可以走出寺庙,进入森林修行或远行,等等。一般寺庙会在这个时候举行盛大聚会,有的寺庙还会办免费的美食节。但重点的环节是敬献僧衣仪式。许多当地人认为,敬献僧衣可以为自己积累功德。
在泰国,每年一度的塔开寺敬献僧衣仪式非常有名。因为它把敬献僧衣仪式与传统手工织布技术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具体来说,塔开寺村民敬献给塔开寺僧人的僧衣,是在三天之内经历从摘棉花、制作棉线到染色等完整过程的产物。村民在这个过程中互相协作,展现了空前的团结精神。这个仪式由多个环节组成,如游行、开幕式等等。在游行当天,人们会穿上盛装,集体出行。象征仙女的小女孩和象征天神的小男孩以及妇女队、成年男子队都会穿上民族盛装。除了献僧衣,大家还会募集善款。当地人认为,如果他们付出越多,就会得到越多。
值得注意的是,在游行中,人们往往手持各种旗帜,有鳄鱼旗、蜈蚣旗、乌龟旗等。当地人认为,鳄鱼象征贪,蜈蚣象征痴,乌龟象征理智。至于它们的历史渊源,当地人已不甚了解。比如,关于鳄鱼的一个故事是,鳄鱼前世是个一毛不拔的富翁,他转世时就变成了一条鳄鱼,终日在河里游来游去。等到他实在受不了就托梦给他的妻子,让她把他埋藏的财宝敬献给僧人,这使他最终得到解脱。李老师指出,这与佛教认为人们身上一些非常顽劣的根性需要通过做功德才能得到解脱的观念有密切关系。因此,虽然神话在仪式里的历史已经模糊不清了,但神话的这些图腾依然活在仪式当中,担当着教化民众的功能。
3、丧礼和“帕玛莱”
接下来是葬礼。李老师讲述了在泰国田野期间参加一位田野报告人的葬礼的情形。这位逝者是一位具有丰富经验的巫师。他死得非常突然,以致于他这一生积累的经验都没来得及传下去。而在他生前的时候,他的四个儿子都不愿意接他的班。他们认为巫师这个职业又苦又累,收入很低。到了葬礼那天,大家一起把棺材扛上皮卡车,送往寺庙做仪式。在他去世第六天的时候,家人就去寺庙回收他的骨头。等到第七天的时候,家人就会请当地的僧侣来为他超度。
泰国的传统葬礼上有唱诵《帕玛莱》的习俗。不过,现在已很少见到。李老师在田野中所参加的数次葬礼也都没有这样的仪式。但研究泰国民俗的学者却非常重视《帕玛莱》。这部经文主要讲述一位得道高僧施展神通,分别造访地狱和天堂,宣扬做功德、积累福报的内容。对这一唱诵《帕玛莱》习俗的消失,李老师认为这与泰国佛教经文的原典化的冲击有很大关系。具体来讲,佛教传入泰国后,用梵文、巴利文唱诵佛教经文成为传统,至于当地一些比较通俗的做法逐渐被遗弃,对这些故事的传颂也因此断裂。
三、结论与讨论
最后,李老师对泰国大众佛教进的特点行了一个总的概括。她认为,以神话作为切入点,我们可以从本土的视角更好地理解和认识泰国的宗教与仪式。从原教旨主义来理解泰国佛教的话,我们会发现它并不是那么正统,而是更多地融合了泰国当地本土文化的要素。泰国学者尼提·尤希文认为,泰国佛教信仰其实是以万物有灵为内核,佛教只是一层外壳。由此,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泰国佛教形态,是一个生机勃勃,多元共生的形态。在文化并接的过程中,原始信仰被融入佛教当中而存续下来。
讲座结束后,会议室与B站的同学针对讲座内容提出了诸多问题,李老师也耐心择取问题进行回答。本场讲座除了经腾讯会议直播之外,还在B站实时转播,最高观看人数近两千人。
(撰稿:彭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