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月20日厦门大学历史系“南强世界史系列讲座暨强基拔尖人才培养系列讲座”线上特邀北京大学历史系颜海英教授以《古埃及贵族墓碑中的身份表达》为题进行演讲。古埃及文明给今天的人们留下了大量与墓葬文化相关的物质遗存。
首先,颜海英教授讲解了古埃及贵族墓葬的分类。以形制而言,埃及的贵族墓葬可以分为两种类型——马斯塔巴墓与岩墓。
所谓“马斯塔巴”(maṣṭaba)(图1左),即阿拉伯语的板凳,因地上部分形似窄长的棱台而得名。棱台多以泥砖在平原建造,中有用于祭祀的内室,内室墙壁多砌石灰溜面进行绘画,内室西面尽头设有假门(石制门框,或有木质门扇,但门本身封死),假门门后设有竖井通往地底的棺室;由于多位家族成员共用一个地上的仪式空间,所以需要借助各自的假门分别通往地下的陵寝。现存的马斯塔巴墓以古王国时期的居多,第一中间期及中王国逐渐消失,从分布上多集中于吉萨(Giza)金字塔群周围与萨卡拉(Saqqara)地区,拱卫着法老的墓葬。
所谓岩墓(图1右),多依山而建,通过挖凿岩壁获得内部的建筑空间。岩墓在古王国时期便已出现,但真正的兴盛是在中王国时期,尤其以贝尼哈桑(Beni Hasan)为代表,得益于当时的地方自治倾向,岩墓并不依附于法老的墓葬,尽管从外观上相对朴素、只能窥见廊柱,但内部有着精美的壁画。新王国的岩墓则在地上建筑方面大做文章,开始修建宽敞的庭院以及金字塔形的屋顶。不过这一时期,通往棺室的竖井往往直接设在庭院,假门的背后则是死者的塑像、并且位于最深处的岩龛。新王国时期贵族的岩墓往往集中在都城底比斯附近的墓葬区,以尼罗河为界,东岸是著名的卢克索(Luxor)神庙,西岸则是帝王谷、帝后谷以及数量多达四五百的贵族墓葬。
新王国以来,随着土地资源日趋紧张,合葬墓日趋增多,地面部分仅有一座庙宇用于供奉死者;与之对应,死者的棺椁愈发精致,浮雕繁复,咒语遍布,对棺椁的重视逐渐超过了墓葬建筑。
图1:马斯塔巴墓(左)与岩墓(右)
其次,颜海英教授从墓主人的身份着眼,将关注点转移到了墓碑。古埃及贵族墓碑的发展经历种种变化:在古埃及国家形成的时期,于阿拜多斯(Abydos)出土的最早贵族墓碑仅仅是一块刻画有名字的石头,形状也不甚规则。古王国时期所谓的“墓碑”分为两种,一种是彩绘的板材,与室内的砖石一样镶嵌于墙根,同时记录有随葬品清单(如图2);还有一种依附于石制假门,门框上缘先刻蚀出一个方框,框中再刻画文字,后来方框部分逐渐脱离假门、演化为独立的牌匾。中王国时期正式形成墓碑的经典形制,一块立于地面的石板,置于室内或墓前,从正面看上部为半圆形、下部为长方形,该轮廓此后一直沿用。新王国以降,除了经典形制外,另外出现了许多特别的碑刻,一种是墓主人形象跪在墓碑之后的跪像碑(如图3);一种是只保留一个脑袋、身子变方、周身写字的方雕(statue-bloc),能够帮助无法进入神庙的俗界人士给神明传话;还有一种是彩色的木牌,刻画有美丽的图案,墓主人多为女性。
图2:古王国的“墓碑雏形”之一(彩绘的板材,来自第4王朝、吉萨的Wepemnefret/wp-m-nfr.t之墓)
图3:新王国的跪像碑(第18王朝的皇家书吏Roy/ra-jA)
最后,颜海英教授引入了讲座内容的主旨:各时期贵族墓葬的变化以及其中所反映的身份表达。
在涅加达二期(Naqada II,3550-3200 BCE.),彼时的埃及刚刚出现社会分化,希拉孔波利斯(Hierakonpolis)的地方统治者便开始利用丰富的陪葬品“炫富”。在大墓的周围,往往用大象、野牛、鳄鱼等野生动物来殉葬,从它们不等的数量来看,这些动物应当象征着墓主人生前捕获的猎物。与之类似,凯尔玛(Kerma)文化在今天苏丹境内也有用大量动物陪葬的风俗。由于南部的努比亚发展相对迟滞,直至公元前第三千纪末,当地的统治者仍然保留了用成百上千的牛首来陪葬的习惯。
到了涅加达晚期向第一王朝(ca. 3200-3150 BCE.)的过渡时期,大型墓葬开始用数量惊人的陶器陪葬,尤其是酒罐,整齐地码放于墓室的隔间。
古王国时期见证了埃及王权的建立与成熟,贵族的权力则来自于法老;马斯塔巴墓浮雕美轮美奂,这也得益于法老所赐、技艺高超的皇家工匠。是故上层的贵族多在坟墓的自传体铭文中夸耀自己同法老非同一般的私人关系。但凡与法老在有生之年存在过交集,便会在墓室的铭文中大书特书。比如一位第五王朝早期的官员(Rewer/ra-wr)有一次出席仪式时被法老(Neferirkare)不小心用手杖给碰到,法老后来写信慰问,他便将法老的书信原原本本地刻在了他的马斯塔巴墓中(如图4)。而第六王朝的宰相(Kagemni/kA-gm.n=j)在萨卡拉的马斯塔巴墓里的自传写道,陛下(Teti)提拔他为一切官员的长官,并将一切的事情都放心地交由他管理,极尽夸大之能事。而他墓中的壁画也验证了他生前权力之煊赫,人物解剖结构合理、肌肉线条刚劲有力,涉及捕鱼、舞蹈、献祭等诸多生前场景。
与此同时,地方大员的权力也开始膨胀,不过至少在名义上,依然在墓地的铭文中表示效忠法老。比如第六王朝的两朝元老(Harkhuf/Hr.w-xwi=f)充任南征努比亚的大将,在佩皮二世年幼即位之时深受器重,他的岩墓位于阿斯旺附近(Qubbet el-Hawa),墓中完整地镌刻着小法老当年写给他的信件。信中法老以孩童的口吻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努比亚能歌善舞的黑人侏儒(dng)安全送到,每晚务必要查看十次。而这位将领就是以这样的形式来彰显自身威望之高。
图4:第五王朝官员(Rewer/ra-wr)的墓室中镌刻着当年法老写给自己的“慰问信”
中王国时期王权相对衰落,地方势力崛起。中部与南部的岩墓往往具有丰富多样的地方色彩,曾经只有国王的墓室中才能出现的浮雕内容也为贵族所效仿。贝尼哈桑地方官员的墓葬群尤具代表性,其中就有著名的“亚洲人场景”,墓主人身兼东部荒漠的监察官,而牵着羚羊的臣服者带有明显的西亚民族特征;其他场景中墓主人安坐于小板凳上,仆人一旁扇风,便能轻松地拉起装满水鸟的网兜——“用指头一钩便能收起十张网”曾是古王国时期法老用于自夸的套话。而墓主人妻子的墓葬也同样精美。
与此同时,在古老的皇家陵墓所在地、阿拜多斯,时人出土了第一、二王朝法老的陵墓;于是乎,中王国的法老为了强化自身的王权,将这些陵墓指认为神话中奥西里斯(死后成为冥界之主)之墓,并且主持起一年一度的盛会,令全国上下的贵族争先恐后地巴结自己、从而获得永生。在奥西里斯信仰的感召下,阿拜多斯成为了朝圣的圣地;许多信徒会特意在此地留下一块纪念碑,纵使死后不能葬于此地,此地的“衣冠冢”也能让自己获得奥西里斯的祝福。
新王国时期以第18王朝卢克索西岸的贵族墓葬群为代表。当时盛行“美丽的河谷节”(Beautiful Festival of the Wadi/Opet Festival, HAb-jp.t),近似于埃及的“清明节”;节日当天,法老一行会请出阿蒙、姆特、孔苏及前代法老的神像,邀其乘坐太阳船从尼罗河东岸的神庙出发来到西岸的陵墓区,民众尾随在法老的身后,在节日当天,亦前往先人的墓室祭祖、宴饮,并在酒精的作用下与先人“见面”。因此,我们在这一时期的墓室壁画中经常能见到开怀畅饮、酩酊大醉的场景,饮酒者不乏女性,而其中刻画的死者与生者界限模糊,我们只能从脚下的台基以及僵硬的肢体动作判断这是一名死者。宴会往往还伴以音乐演奏。底比斯周边地区(El-Kab)的墓葬中也同样描绘宴饮场景(图5)。考虑到,死者下葬之初、以及一年大小节日均会在墓地献祭,因此壁画中反映的庆典也许并不限于河谷节。
新王国时期的不少墓碑较之前代更具个人特征。古王国时期的墓碑多记载供品名称,中王国时期的墓碑多记录供奉仪式,新王国时期的墓碑则透露出墓主人更多的个人喜好——尤其是会突出自己的私人保护神。比如一位墓主人由于生前爱拜“开路神”(Wepwawet/wp-wA.t)并且幸运地躲避过鳄鱼的血盆大口,便在墓碑中刻画出开路神为自己戳住鳄鱼大嘴的场面。另一位墓主人则爱拜普塔神,为了让神明能倾听自己的诉求,便特意在墓碑的顶端刻画了四只耳朵、帮忙收听。
与之形成对比的则是麦地那工匠村(Deir el-Medina)的墓碑,尤其进入第19王朝以后,这里出土的墓碑形制千篇一律:基本都是墓主人坐在高脚椅上、手握茎干弯曲的莲花去嗅(暗示死后在另一个世界复活)的场景。
图5:第18王朝地方官员(Paheri/pAi-Hrj)墓中的宴饮场景(“不喝了”,“再给我十八碗酒!”)
新王国以降则见证了女性地位的提升。一方面女性墓葬中出土了大量色泽明快、富有生活气息的彩绘木牌(当然,彩绘木牌并不仅限于女性使用)。比如第21/22王朝的一块木牌(图6)中墓主人身着华丽的纱裙面见拉神,而画面下方一位女子(似乎是她的家人)正在半山腰尖顶的墓前为她哀悼,背后则是硕果累累的椰枣。而这一时期的木牌充当了发挥了此前亡灵书的作用,用来保护死者,并且往往以特殊的西克莫无花果的木材(ficus sycamores, nh.t)制作;自第22王朝起也同死者一起安置在地下的棺室之中。
图6 女性墓主人(Djedamunjuesankh/Dd-jmn-jw=s-anx)的木质墓碑,下方的亲人掩面而泣(开罗博物馆RT 25.12.24.20)
颜海英教授解读墓碑的传记中传达出的女性生活信息。比如托勒密时期一位女子(Khereduankh/Xrd.w-anx)的墓碑中透露了她的逝世年龄,这在埃及的传统墓志铭中非常并不常见,似乎是受到了当时希腊人的影响。其中写道(较原文略有删节):“年轻的女子,放纵于自然,人们所了解的她的个性是:言谈机敏,内心谨慎,能干、有魅力,是所有男子心中的甜心,措辞小心,话语温柔——死者Xrd.w-anx(意为‘生命之青春’),得享(冥界)正义之人,审判者、阿蒙神先知、……(神庙祭司)之女……如大家所见,这块石碑在我的墓旁边:来吧!愿你读出这块碑上刻写的铭文,因为它叙述了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是你们从别人的口中所没有听到过的。我是家乡的好女子。我面容姣好,人们看到我就很喜悦,看到我的人都信任我,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我是‘父亲’(我公公)心中的喜乐,我比他别的子女都要可爱,在他把我许配给他的长子之后(我公公便是这么认为的)。而‘他’(我丈夫)的心里(也)满是对我的爱。在‘酒馆’里,他从不让我离开他。每天他看见我时,他就忘记了心中所有的不快。我总是安逸而坐,我们形影不离,一起吃喝,我们的心感受着吹拂而来的凉爽北风。我是一个经常参加众神神庙庆典及游行的女子。我是一个喜欢醉酒、酷爱宴饮的女子——每天在她面前的是池塘的流淌,没药(作为香膏)涂抹,莲花(作为头饰)环绕。我们的脖子上每天都佩戴着花环,各种花卉都给我们献来,让我们嗅到甜蜜的芬芳——犹如(仙岛)蓬特(Punt)一般。歌者为我们表演,少女们(陶醉地)低头歌唱、又起舞、跳跃。每天都心情愉悦、不知疲倦,我也从来不让我的心远离它之所愿。我生活优渥,财产殷实,是一个为所在州县的神庙(捐修过)不少纪念碑的女子。我是一个对一无所有者给予馈赠之人。我把面包给饥饿的人吃、把水给干渴的人喝、把衣物给衣不蔽体的人穿。因为我为他们所做的诸多善事,当地的人们为我的健康祈愿。(只可惜)我是一个刚刚长大、但寿命短暂的少女;当我仍然还是一个女孩子的时候,鳄鱼抓住了我。啊,大地之上、尚还活着的人们,你们终将走向死亡,请用清水为我酹奠——我曾经多么喜爱畅饮!……请伸出双臂,献上焚香、酹祀、千倍之祭品——为了一个死去少女的‘KA’(灵魂之力)!因为我是个只度过短暂幸福时光的人。我在世的时间是:20年,9个月,13天。”。尤其是最后一句话,还未好好享受爱情便英年早逝,令人唏嘘。而由于墓主人生前为鳄鱼所害,人们在墓室的壁画中,为她贴心地绑住了鳄鱼的嘴。
撰稿整理|雷智淋、李洹
审阅|马一舟